南枝向暖北枝寒
科举取士共延续一千三百多年,这其中,南宋宝祐四年(公元年)必将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,只因这一科的状元郎有一个响亮的名字:文天祥。
那一年,文天祥刚满二十岁。据《宋史》记载,他“体貌丰伟,美皙如玉,秀眉而长目,顾盼烨然”,活脱脱一个大帅哥。
历代科举中不乏以貌取人的例子,明明可以靠颜值取胜,文天祥却偏要和天下学子拼一拼才华。他分分钟就写完了长达万字的策论文,几乎是一气呵成。
主持殿试的宋理宗此时已经在位三十多年了,未免对朝政有些许懈怠。而文天祥写的文章,中心思想就是学到老干到老,正好写在了皇帝的心坎上。文章立意高远,文笔流畅,里面还有充实的事例,宋理宗越看越喜欢,当即大笔一挥——第一名!
另有传说,宋理宗爱屋及乌,念叨着文天祥的名字道:“天之祥,乃宋之瑞也。”文天祥字宋瑞,国势日衰,宋理宗竟把这个初露头角的小伙子看作了大宋复兴的祥瑞。
少年状元毕竟志得意满,年轻的文天祥也有过一段“留情声色”的不羁岁月,从其早年所作的《齐天乐》中即可略窥一斑:
南楼月转银河曙,玉箫又吹梅早。鹦鹉沙晴,葡萄水暖,一缕燕香清袅。瑶池春透。想桃露霏霞,菊波沁晓。袍锦风流,御仙花带瑞虹绕。
玉关人正未老。唤矶头黄鹤,岸巾谈笑。剑拂淮清,槊横楚黛,雨洗一川烟草。印黄似斗。看半砚蔷薇,满鞍杨柳。沙路归来,金貂蝉翼小。
当时的南宋虽国势日衰,但毕竟还没到生死存亡之际。这首词通篇都是瑰丽华美的字眼,要是被好事者看见,少不了扣上个骄奢淫逸的帽子。
可一到元军大举南侵,文天祥当即痛下决心,把家资尽数充为军费,并由此开始了艰苦卓绝的抗元斗争。自此之后,他的作品再也没有了这种富贵公子的气质,而是慷慨激昂、长歌当哭,处处显出风骨。
值得一提的是,文天祥还有个小他一岁的弟弟,兄弟两人一号文山,一号文溪,同年登科,感情甚笃。可南宋灭亡之后,两人却做出了截然不同的选择:文山以身殉国,文溪新朝为官。人们感念文天祥旧时诗作中“江上梅花都是好,莫分枝北与枝南”的句子,写诗讽刺道:
江南见说好溪山,兄也难时弟也难。可惜梅花如心事,南枝向暖北枝寒。
“南枝向暖北枝寒”本是唐人笔下最常见不过的自然差异,可用在这里,却成了易代鼎革之际士大夫群体不同抉择的绝佳写照。尤其是当视角聚焦于这个“各行其志”的小小家庭时,更让人喟叹不已。
老子《道德经》云:“国家昏乱,有忠臣。”承平之际的朝堂,放眼望去,自然是个个臣节如山、千好万好,可真到了天崩地裂、大厦倾倾覆的一天,每个人都得用实际行动去回应那个大大的问号。这其中,只有极少数人能交出一份问心无愧的答卷。
异代相知,以词明志
元军势如破竹地攻城略地,南宋走马灯似的换着皇帝。曾经让人趋之若鹜的官爵,什么丞相、枢密使、国公,现在都成了烫手的山芋,也只有文天祥能接、敢接。
到了祥兴元年(公元年),时年四十二岁的他已经官拜少保,爵封信国公。这些年来他东奔西走,多次身陷险境,儿子战死了,同伴牺牲了,他擦擦眼泪继续前进,队伍散了就拉起一支新的。可一腔忠愤终究还是敌不过蒙古人的铁蹄,文天祥兵败被俘,被押往元大都。
《词苑丛谈》记载:“文丞相北去时,有题张许庙《沁园春》一调。”张巡、许远在唐代安史之乱时坚守睢阳孤城、死战不降,江淮燕赵一带的百姓悯其壮举,为二人修建祠庙,至宋末犹多祭祀。文天祥这阕《沁园春》追慕双忠,亦借此重申志向:
为子死孝,为臣死忠,死又何妨。自光岳气分,士无全节,君臣义缺,谁负刚肠。骂贼睢阳,爱君许远,留得声名万古香。后来者,无二公之操,百炼之钢。
人生翕歘云亡。好烈烈轰轰做一场。使当时卖国,甘心降虏,受人唾骂,安得留芳。古庙幽沉,仪容俨雅,枯木寒鸦几夕阳。邮亭下,有奸雄过此,仔细思量。
死不可怕,可怕的是死得平淡、没来得及做出一番事业,可怕的是屈节求生、从此受人唾骂。夕阳西下,寒鸦在枯木间啼鸣,四周一派衰颓,可回首幽邃深沉的古庙,张巡、许远的塑像庄严典雅,分明昭示着精神生命的不朽,提醒着文天祥忠臣孝子虽死犹荣。
恍惚之间,他也许回想起了自己的童年。那时的他还在家乡读书,最喜欢去看学宫里奉祀的名人画像。欧阳修、杨邦乂、胡铨,这些同乡先哲的谥号里都有一个“忠”字。他暗暗激励自己,要是今后不能和这些人并列,还算什么男子汉大丈夫呢?
在漫长的被囚岁月中,文天祥没有给自己留下一丝一毫的软弱余地。听闻宋度宗宫中的王昭仪在被掳途经开封时,写过一首《满江红》明志,文天祥细品其词,总觉得末句“问姮娥、于我肯从容,同圆缺”语气委婉,似乎立场还不够坚决,于是和《满江红》词一首:
燕子楼中,又挨过、几番秋色。相思处、青年如梦,乘鸾仙阙。肌玉暗消衣带缓,泪珠斜透花钿侧。最无端、蕉影上窗纱,青灯歇。
曲池合,高台灭。人间事,何堪说。向南阳阡上,满襟清血。世态便如翻覆雨,妾身元是分明月。笑乐昌、一段好风流,菱花缺。
词中以美人香草寄托国家大事,末句化用乐昌公主由陈入隋,终与丈夫徐德言“破镜重圆”的典故。破镜固然可以重圆,可山河破碎的裂纹又岂能视而不见?对于那些取媚新朝的贰臣,文天祥投以轻蔑一笑,语气虽然和缓,却透露出一股不可侵犯的正气。
在词序中,文天祥写道:“和王夫人《满江红》韵,以庶几后山《妾薄命》之意。”这里的后山指苏门六君子之一的陈师道。陈师道少时师从曾巩,深感其恩德,曾巩死后,即作《妾薄命》二首,诗中有“死者如有知,杀身以相从”之语,以示不肯改从他师。二人虽世殊事异,可这种誓死不愿改换门庭的决心却出奇相似。
最后的斗争
文天祥越是渴望以死明志,元朝统治者就越不愿意给他这个机会。他们希望压垮这最后一个挺立着的脊梁,从而向普天下宣扬彻彻底底的胜利。
他所直面的敌人是忽必烈,一代天骄成吉思汗的孙子。眼见文天祥一身傲骨,忽必烈就一拨又一拨地派人给他做思想工作。
最先登场的是留梦炎。和文天祥一样,这个人也是状元丞相,可惜空有一身才华,却没有文天祥的傲骨。元军逼近临安时,他弃官逃跑,好说歹说被劝回来主持大局,可元军一破衢州,他就举了白旗。
他本想凭着状元身份和文天祥套套近乎,可文天祥对这样的人恨之入骨,毫不吝啬辱骂之词,留梦炎只能悻悻而归。后来,留梦炎因此成了家乡浙江人的耻辱,以至于到了明代,浙江姓留的人若想参加科考,都要写保证书证明自己“非留梦炎子孙”。
丞相不管用,忽必烈又搬出了已经投降的宋恭帝。文天祥一看皇帝来了,立刻下跪哭喊:皇上快回去,不要做这种事!
宋恭帝大感羞愧,却又忍不住为如此刚毅不屈的臣子洒泪。许多年后,他作诗一首:“寄语林和靖,梅花几度开?黄金台下客,应是不归来。”后来的元朝皇帝认为这是在怀念南宋,谴责元朝,就把宋恭帝赐死了。
文天祥软硬不吃,连忽必烈都开始敬重他的忠义才学。反正陆秀夫已经抱着南宋最后一位小皇帝跳海了,这个文天祥也无足轻重,忽必烈就和大臣们商议,干脆放文天祥一马。
可谁知留梦炎立马跳了出来,扯着嗓子大叫不行。他大肆渲染文天祥的号召力,说他一定会起兵造反,决不能放虎归山。
其实留梦炎说的也是实情,但问题在于他们这班投降的人内心都打着小九九:文天祥要是被放回去了,我们这些人算什么?
话都说都这份上了,忽必烈还是下不了决心。他又拿出文天祥女儿的信,文天祥泪流满面,却仍不为所动。他屈尊降贵,亲自去牢房劝文天祥做官,文天祥义正词严,还是不肯松口。
打了那么多胜仗,却无法让一个看似柔弱的文人低下头颅,忽必烈既觉挫败,又深感钦佩。
最后的时刻到了,长期不见天日的文天祥早已辨别不清方向,他向人询问了南边的位置,下拜之后,无比坦然地对监斩官说:我的事完成了。
他的衣带留有遗言:“孔曰成仁,孟曰取义,惟其义尽,所以仁至。读圣贤书,所学何事,而今而后,庶几无愧。”算是为之前所作的诗词留下了最后一个注脚。
在后世的民间传说中,文天祥先是转世为于谦,之后又转世为史可法,还多次化身为水神、城隍、土地。所有这些光怪陆离的故事都流露出老百姓最朴素的情感:在他们心中,忠臣是永远不会死的。